大家看見希科那種認真睡覺的樣子,就不再管他了。
何況大家早已習慣於把希科視為國王寢室里的一件擺設。
凱呂斯一邊鞠躬一邊開口說道:「陛下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而且我敢說,陛下知道的那部分是最不重要的部分。當然,我們中間沒有人想否認我們在比西家吃過飯,我甚至應該表揚他的廚師,因為我們吃得很滿意。」
熊貝格說道:「尤其是他拿出一種奧地利或者匈牙利酒,依我看真是其味無窮,好極了。」
國王打斷他的話頭說:「這個德國壞蛋,果然愛喝酒,我早就懷疑了。」
希科說道:「你懷疑,我卻十分肯定,我看見他喝醉不知多少次了。」
熊貝格轉過身來,希科對他說道:
「不要管我,國王會告訴你我在發開口夢。」
熊貝格又轉向亨利,對他說道:
「聖上,我是從來不隱瞞我喜歡什麼和憎惡什麼的。那酒的確是好,上等好酒。」
國王用不贊成的口吻說:「不要把一件可以使我們忘記天主的東西稱之為好東西。」
熊貝格大概不想就此放棄一個好話題,正要開口回答,只見凱呂斯對他作了一個手勢,便忙道:
「對,你來說下去吧。」
凱呂斯說道:「我剛才說,在吃飯當中,尤其是吃飯以前,我們進了一場十分嚴肅而且十分有趣的談話,特別牽涉到陛下的利益。」
亨利說道:「你們的開場白太長了,這兆頭不好。」
希科大聲喊道:「他媽的!這個瓦盧瓦實在說話太多了。」
亨利傲慢地說:「啊!加斯科尼的師傅,要是你睡不著,請你滾出去。」
希科說道:「唉呀!我睡不著,那是因為你妨礙我;你那喋喋不休的聲音,就像耶穌受難日的木鈴聲一樣。」
凱呂斯發覺,在國王的的寢室里,不可能作認真的談話,哪怕話題多麼嚴肅,因為大家早已養成了隨隨便便的習慣,凱呂斯只好嘆了一口氣,聳了聳肩膀,失望地站了起來。
埃佩農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說:「聖上,這件事非常嚴重。」
亨利說道:「非常嚴重?」
「當然,如果陛下認為八名勇士的生命還值得陛下關心的話。」
國王叫起來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這意思就是說,我等待陛下聽我說下去。」
亨利把手按在凱呂斯的肩膀上,說道:「我在聽著,孩子,我在聽著。」
「我剛才說過,聖上,我們作了一場認真嚴肅的談話,現在我把談話的結果告訴您吧:王權受到威脅,正在日益削弱。」
亨利大聲說道:「你的意思是說,大家都在密謀推翻國王。」
凱呂斯繼續說:「陛下的統治好像蒂貝爾[注]和卡里居拉[注]的奇異神詆一樣,年老力衰卻又不能死去,只好帶病延年,繼續在衰老中活下去。這些神詆到了這種地步,如果沒有一個信徒為它們作出犧牲,就不能停止衰退,恢復青春和獲得新生。有了年輕、高貴而熱情的血液輸送進去,它們就又有了生命,而且變得堅強有力。陛下的統治也同這樣神詆一樣,只有某些人為它作出犧牲,它才能繼續下去。」
希科說道:「他的這一番話真是金玉良言,凱呂斯,我的孩子,你應該到巴黎的大街上去演講,我願意用一頭牛來打賭,你一定可以使蘭塞斯特、卡伊埃、科通黯然失色,甚至可以壓倒被稱為大雄辯家的戈蘭弗洛。」
亨利沒有吱聲。很明顯,他的心情已經起了極大的變化,他開始時用十分傲慢的眼光掃射向個嬖倖,後來慢慢地他理解了客觀事實的真相,他就變得沉思、陰鬱和焦躁不安起來。他終於開口了:
「凱呂斯,繼續說下去,你看,我正在聽呢。」
凱呂斯繼續說:「聖上,您是一位十分偉大的國王,但是您的眼前一片漆黑,因為貴族在您的眼前設置了層層障礙,使您看不到其他的東西,且不說老百姓也來增設這些障礙了。聖上,您是一位英勇的君王,請您說一說,戰爭時分,兩軍對壘,陣地危急,一個人應該怎樣辦?那些膽小鬼回頭一看,見到後面沒有敵軍,便向後逃走了;勇士們卻低著頭向前猛衝。」
國王大聲喊道:「對呀!向前沖!見鬼,我難道不是法蘭西王國里的首位貴族嗎?我問問你們,你們見過比我的年輕時代更激烈的戰鬥嗎?本世紀以來,有沒有比雅納克[注]和蒙孔杜爾[注]名聲更響的戰役?向前沖呀,先生們!這已經成為我的習慣,我一定要在亂軍混戰中第一個向前衝鋒。」
受到國王的戰鬥激情鼓舞的幾個年輕人齊聲喊道:「對呀,陛下,向前沖!」
希科從床上坐了起來,說道:「安靜點,你們這些人。讓發言的人說下去。繼續說吧,凱呂斯,我的孩子,你已經說出不少金玉良言,你還沒有說完,繼續吧,我的朋友,繼續說下去吧。」
「說得對,希科,你是經常有理由的。何況我是要繼續往下講,我要告訴陛下:現在是時候了,陛下應該同意我們剛才所說的犧牲。四個勇士要衝破在不知不覺間將陛下包圍起來的壁壘,他們肯定會受到聖上的鼓勵,而且肯定會流芳千古。」
國王的眼睛裡閃耀著快樂和關切的光芒,連忙問道:「你說什麼,凱呂斯?這四個勇士是誰?」
凱呂斯充滿豪情地說:「就是我同這幾位先生。」大凡一個人肯為主義或者熱情去冒生命的危險時,自豪感就使他顯得高尚、偉大,凱呂斯正處在這種狀態。「我同這幾位先生們要為聖上獻出生命。」
「為了什麼?」
「為了拯救聖上。」
「對手是誰?」
「是陛下的死敵。」
亨利大聲說道:「這純粹是年輕人之間的意氣用事。」
「啊!聖上怎麼也說出這種話來,這是庸俗的偏見。一定是陛下過於疼愛我們,所以才用庸俗的話來掩飾這種疼愛,不過無論如何掩飾,我們都能體會出來。聖上,請你一位國王那樣說話吧,不要學聖德尼街的市民那樣說話。請您不要假裝相信莫吉隆討厭昂特拉蓋,熊貝格克認為利瓦羅妨礙他,埃佩農嫉妒比西,而凱呂斯憎恨里貝拉克吧!事情並非如此,他們都是年輕、英俊而且心地善良的人,無論他們是友是敵,他們都能像兄弟般相愛。現在我們兵戎相見,並不是出自個人恩怨,而是法蘭西對付安茹,人權對付神權。在這場鬥爭中,我們代表王權,要同代表聯盟的人決一勝負。我們走到您的面前對您說:祝福我們吧,聖上,向那些為您去死的人微笑吧。您的祝福也許使他們獲得勝利,您的微笑會幫助他們從容就義。」
亨利已經涕淚縱橫,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,只好張開雙臂擁抱凱呂斯同其他各人。
他把他們摟在懷裡;在這種時候,男子漢的英雄氣概,同神聖的以死相報的深情結合起來,構成了一幕十分引人入勝的景象,一幅十分生動感人的圖畫。
一臉嚴肅和神情憂鬱的希科,一隻手撫著額角,從床里向外張望。他的臉平素十分冷漠,或者充滿冷嘲的譏笑,這時也顯得十分高貴和十分富有表情的了。
最後國王說道:「啊!我的勇士們,你們的犧牲精神值得讚揚,你們要去完成的工作十分崇高,我今天才覺得自豪,不是自豪我能統治法蘭西,而是自豪我是你們的朋友。不過,對於我自己的利益,誰也不比我清楚,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犧牲,這種犧牲雖然會有光榮的結果,但是萬一你們失敗,那就會使我落入敵人之手。請相信我吧,要攻打安茹,法蘭西已經夠了。我對御弟、吉茲三兄弟和聯盟的力量,了如指掌;在我的一生中,我制服過更兇猛、更不馴的烈馬。」
莫吉隆大聲說道:「可是,聖上,作為士兵,不能這樣推理;在研究這樣的問題時,不能把壞運氣估計在內。我們的心目中只有榮譽,只有良心,這是懷有信念的人追求的目標,不能考慮後果如何。」
國王答道:「莫吉隆,我不同意你們意見,一個兵士可以盲目前進,可是作為指揮官卻必須深思熟慮。」
熊貝格說道:「陛下儘管去深思熟慮,但是必須讓我們行動,因為我們是士兵;何況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壞運氣,我向來都是幸運的。」
國王打斷他說:「啊,朋友!朋友!我卻不能說這樣的話;你今年只有二十歲,才會這樣說。」
凱呂斯插進來說:「聖上,陛下的客氣話只能使我們的熱血更加沸騰。到底哪一天我們才能同比西、利瓦羅、昂特拉蓋、里貝拉克幾位先生斗劍呢?」
「絕對不許,我絕對不許你們這樣做,你們聽見了嗎?」
凱呂斯說道:「對不起,聖上,請原諒我們,昨天在晚飯以前我們已經約好了,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」
亨利答道:「對不起,先生,國王只要說一句:我願意這樣,或者我不願意這樣,就能破除誓言或者解除承諾,因為國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。派人去告訴這幾位先生,說如果你們真的打起來,我必嚴加懲治,為了使你們確信我的話,我發誓,一定將你們流放出國,要是你們……」
凱呂斯阻止他說下去:「聖上,不要再說了,因為您固然可以解除我們的承諾,而只有天主才能破除您的誓言,所以請您不要發音。如果這樣一件事能使陛下龍顏震怒,以致要將我們流放出國,我們將愉快地接受懲罰,因為一旦不在陛下的土地上,我們就能信守諾言,在異國的土地上同他們決鬥。」
亨利大喊道:「只要他們膽敢走到離你們一箭之遙,我就把他們四個人全部投入巴士底獄。」
凱呂斯說道:「陛下有一天這樣做的話,我們就要赤著腳,脖子上掛著繩子,走到典獄長洛朗-泰斯蒂跟前,請他把我們同他們一起監禁。」
「我要殺他們的頭!我是國王,難道沒有這個權利?」
「如果我們的敵人受到如此待遇的話,聖上,我們將在他們受刑的台下引頸自刎。」
亨利沉默了半晌,然後抬起黑色的眼珠,說道:
「好極了,你們真是善良而又勇敢的貴族。就這樣辦吧……這樣的勇士,去保衛這樣的事業,天主怎能不保佑他們……」
希科從床上跳下來,向國王走去,莊嚴地對他說道:「不要懷疑天主!不要褻讀神明!……是的,他們的心地非常高尚,天哪!你就依了他們吧,聽見沒有,我的主子?給這些年輕人定個日期吧,這才是你應乾的事,而不該指揮天主做這做那。」
亨利喃喃地說:「啊!我的天主!我的天主!」
四個貴族一齊屈膝跪下來,低著頭說道:「聖上,我們求求您了。」
「好吧!天主是公平的,一定會給我們以勝利;不過,不過,我們也得用基督徒的和明智的方法給勝利開闢道路。親愛的朋友們,你們還記得雅納克打敗拉-夏泰涅雷的那場決鬥嗎?拉-夏泰涅雷本來是一位高明的擊劍手,可是雅納克嚴格地遵守教規,向天主祈禱,而拉-夏泰涅雷卻只顧吃喝玩樂,到處找女人,犯下可恥的罪行!總之,天主也許為了他青春年少,儀錶堂堂,孔武有力而向他微笑,保住他的一條命,而他卻去試探天主!結果雅納克砍斷他的腿彎。請聽我說,我們馬上要向天主致敬。如果時間來得及,我要叫人把你們的劍帶到羅馬,讓教皇給它們祝福……可是我們這兒有聖熱內維埃美的遺骸盒,比任何聖物都更靈驗。我們一起齋戒吧,我們一起用苦行磨練吧,這樣來慶祝聖體瞻禮這個偉大的節日,然後第二天……」
四個年輕人齊聲叫起來,「啊!聖上,謝恩、謝恩……這就是說,再過一星期就是那天了。」
他們都撲過去抓住國王的手,國王又一次-一擁抱他們,然後淚如雨下地走進了他的祈禱室。
凱呂斯說道:「我們的決鬥書已經寫好,只要填上日期和時間就行。莫吉隆,你來填吧,就在這張桌子上……拿國王的筆來寫。寫上聖體瞻禮節的翌日……」
莫吉隆答道:「寫好了,誰當使者把這封信帶去?」
希科走過來說道:「我來送吧。不過我要給你們一個忠告,孩子們;國王剛才談到齋戒、苦行和遺骸盒……這樣做在勝利後作為還願,當然很好;不過在戰鬥以前,我寧願你們去吃幾頓好酒好肉,美美地睡上一覺,每天或者每夜睡足八小時,這樣才更有效。坐在桌子旁吃它三個鐘頭,而不要喝醉了,才能使手腕靈活有力。關於女人這方面,我倒相當同意國王的話,這樣做太動感情了,你們最好不要去拈花惹草。」
四個年輕人齊聲歡呼:「好極了,希科!」
加斯科尼人答道:「再見吧,我的小獅子們,我到比西公館去了。」
他走了三步又走回來,說道:
「順便說一句,在聖體瞻禮節那天,不要離開國王一步。你們中間誰也不要到郊外去,就像緊跟查理曼大帝的騎士們那樣集中在盧佛宮吧。同意嗎?好。現在我就去給你們送信。」
說完以後希科手裡拿著信,邁開長長的雙腿,轉眼間就走得無影無蹤。